從題材和媒介角度看雕塑家,無論中外,大致可分為兩類:一種是游牧型的,逐水草而居,打一槍換一個地方,什么好玩玩什么,哪里好玩上哪兒玩;還有一種是農耕型的,扎在一個地方定居,圈地造田,精耕細作,建立自己的根據地。一個雕塑家無論選擇做“牧民”,還是選擇做“農民”,都可以很成功,做出好作品。選什么是先天稟賦決定的,性格、氣質、血型、星座等都起著主要作用。
有的人一開始處在摸索階段,做得雜一點,那是沒找著自己。而最后的定型,還是取決一個人的根性。從我最早接觸董書兵的作品開始,看到的就是他的嬰兒系列。到現在,他還在做嬰兒,題材沒變,只是道具、尺度、材料、工藝、肌理一直在變。嬰兒題材,就是董書兵的“一畝三分地”。像董書兵這樣,一直堅持做一種題材,一直堅持泥塑,好不好?這種堅持的價值何在?
有的人可能會心生困惑。不知道董書兵自己是不是也會時常想這個問題?就我個人而言,贊成他的做法,欣賞他的努力。作為一個專業的雕塑家,應該有自己的所以出發前朱元璋才特意叮囑常遇春要善待俘虜點,有自己的問題意識,有自己的研究領域,這很重要。所謂專業,就是指一個人在特定領域,經過持續而有成效的工作,將它變成自己所擅長的專門行當。
這個世界上沒有不好的題材,只有不好的雕塑家。這并不是說雕塑家所關注的領域不能變,而是強調,這種雕塑家的工作和變化應該是有來龍去脈,有相互關聯的,有內在邏輯聯系的。拿種地打個比方,今年種了麥子,明年種棉花是可以的,盡管品種相差很大,但懂得耕作的人知道,它們之間是有關聯的。
如果今年種水稻,明年突然種紅薯,這就不搭了,主要是因為土地的屬性不對。很多時候,所謂創作就是一種自我挑戰,挑戰你的想象力,挑戰你創造的極限;就是在人們習以為常、司空見慣的生活現象中,看你能不能不斷有新發現,呈現出新的可能。
另外,據我所知,董書兵選擇嬰兒題材與個人生活經歷密切相關。在董書兵生活的某個階段,他個人的身份因為嬰兒的誕生突然發生了變化,他必須付出大量的時間和精力來觀察嬰兒,照料嬰兒;必須親身感受嬰兒身上微小、點滴的變化。進而,他產生了一種特別的生命體悟,這件事和這個過程對他整個人生都產生了根本性的影響。一個雕塑家的創作如果能從個人生活中發現關注點和興趣點,那么,這樣的創作純然出自一種內心的召喚,而不是為了應對外在的要求。
董書兵之所以在這個題材上投入專注而持久的熱情,似乎也很好理解,只要他覺得在嬰兒題材上,還有充分的表達空間,他就應該投入全部的心力持續下去。還有,董書兵在較長一段時間里,用塑造的方式來創作嬰兒題材,說明他很享受這個過程。
嬰兒沒變,但表情、姿態在變,體量在變,不論是啼哭的嬰兒,恬然入睡的嬰兒,還是超大尺度的嬰兒,在塑造的過程中,董書兵一次次在復習、體會,重新感受那種稚嫩、本真、嬌弱的生命存在?;蛟S這是一個無法說再見的課題。因為什么時候可以說,某人已經窮盡了嬰兒表現的全部可能了呢?
這也如同什么時候可以說,某人已經窮盡了泥塑的全部表現可能了呢?現在,董書兵又開始在嬰兒的外部肌理上做文章,做出鉚合、拼接的效果,這些嘗試都是為了擴充、拓展嬰兒的表現力,使之能傳達出更豐富的內容。在中國當代雕塑中,做嬰兒題材的不乏其人,例如中央美院的姜杰、中國美院的劉杰勇等等,都創作出了優秀的作品。最近,在美院雕塑系的畢業生中,也出現了一些以嬰兒為題材的雕塑。不過,盡管這個題材不少人都感興趣,但是做出來的效果卻大不相同,這就是嬰兒題材有意思的地方。
董書兵的嬰兒雕塑創作分兩個層面:一是從他個人真實的生活體驗他們的出發點是為了孩子好,做的是傾注了自己的情感,為自己所熟悉的對象;另一個是,將其轉變和提升,同時成為一種文化創造,這個時候,嬰兒不僅僅是和自己的生活有關,同時是為社會所關注的對象,喚起人們對社會問題的思考。董書兵比較好地把二者結合起來了,一旦嬰兒雕塑象征性獲得了具有社會性的解讀,與社會狀態和文化情景發生了關聯,它就獲得了一種對嬰兒題材本身的突破和超越。
事實上,嬰兒的造型、表情,嬰兒所代表的那種生命狀態很容易與不同歷史時期的社會狀態,社會風習形成一種對照關系。為什么古往今來,人們總是不吝贊美的詞匯,要謳歌生命的原初階段,贊頌嬰兒的純真、無邪、童趣?原因在于,人們發現,人類發展越來越成熟、越來越理性之后,就變得世俗功利、工于算計、狡猾貪婪…人類在成長的過程中,得到的同時,失去了很多,最重要的就是失去了生命原初才有的那種生命的純粹。
從古到今,無論東方西方,人們對自身生命的這種反思、喟嘆從未止息。而嬰兒代表了某種永恒???a href="/diaosu/5112-1/" target="_blank">老子的《道德經》,它簡直就是一部嬰兒頌。在老子看來,嬰兒的狀態是一種最理想的狀態:“專氣致柔,能如嬰兒乎?”還有,“知其雄,守其雌,為天下溪。為天下溪,常德不離,復歸於嬰兒?!弊罱从申惖で嗾淼摹段膶W回憶錄》,木心在談中國詩歌的時候說:“《詩經》三百篇,一點也沒有概念,完全是童貞的。
到了屈原、陶潛,已經有了概念。李白、杜甫,更是概念得厲害。到了宋、明、清,詩詞全部概念化了。”從木心的話里,可以看到老子思想的深遠影響。在這里,我不想對董書兵的作品做更多的有關社會學的引申和解讀。但我必須承認,每當我看到董書兵的作品,特別是那些哭泣的嬰兒,都會不自覺地聯想到今天嬰兒的命運,想起毒奶粉;想起醫院產房里的那些骯臟的沒有道德底線的嬰兒交易;想到喪心病狂的摔嬰事件…
今天,一切與嬰兒相關的塑造、欣賞和思考,都關乎我們對于未來的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