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22日,藝術家金鋒為秦檜夫婦塑造的站像,在上海一家藝術館展出,作品名稱叫做《跪了492年,我們想站起來喘口氣了》。據了解,金鋒是中國歷史上第一個為秦檜塑站像的人。筆者認為,通過出乎常識的藝術表現,讓秦檜“站起來”,意味著對其作為“人”的尊重;
這并不是要為他“平反”,而是現代個體尊嚴、人權觀念進步所進行的歷史關照和必要的追溯:對歷史個體人物的尊重,是現代人權實現的必然一部分,不可想象我們只尊重今人的尊嚴,而罔顧歷史人物形象的基本權利,即使他們曾經是國家民族的有罪者。讓秦檜“站起來”,并非對其行為的寬容。忠臣義士“清名史上書”,奸佞小人則“遺臭萬年”,以“春秋筆法”褒貶歷史人物,永遠不放過秦檜這樣的歷史罪人,在歷史戲說、娛樂化的時代風氣下,反而是仍要繼承的傳統。
對于沒有宗教審判意識的中國人來說,歷史道德審判讓那些職位高者,意識到“責任也大”,尤其是能上史書的人物,保持對“身后罵名”的警醒,在掌握較多的社會資源的同時受到較大的道德壓力,至少在死后受到清算。這種道德褒貶的傳統,能夠起到一定維護歷史正義的作用。但是,傳統歷史審判一般在史書上實現和傳承,讓秦檜夫婦等奸邪“額外”在忠良岳飛墳墓前保持幾百年跪姿,卻是具有“中國傳統特色”的人物道德審判傳統的極端之舉。具體歷史情境中政治人物關涉民生、國家興亡的行為,黑白分明的道德評價很難全部解析,用君子與小人、忠良與奸邪的臉譜化二元劃分,更談不上完整的歷史判斷和人物評價。
我們至今都很難在“君心難測”帝王獨裁的政治博弈中,準確斷定秦檜到底要為岳飛曠古歷史悲劇負多大責任。讓秦檜等人“跪”到岳飛墳墓前,顯然是沒有多少歷史根據和為帝王諱的粗暴簡單之舉。秦檜被“選中”成了歷史上奸邪的典型人物,他的跪像遭受的唾棄,其實承載了人們對歷史上無數“秦檜們”的憤怒。
但是,讓其在史書上留下罵名后再保持跪姿幾百年,卻表明了道德審判不僅會流于簡單的義憤,更會造成歷史人物形象的侮辱和傷害。人的名聲可以由歷史裁決,其形象的尊嚴卻不應隨意由后人處置,歷史的正義同樣不應通過任何形式的人格形象侮辱來實現,讓秦檜“站起來”,他的罪惡與名聲不會因此改變,但是,“直立著”接受一代又一代人的審判,是今天的我們應該給予歷史人物的基本尊嚴和權利。歷史決不僅僅是君子忠良與小人奸邪的角力,岳飛的悲劇也不是秦檜簡單作惡的結果。
當“奸邪代表”的秦檜跪向“忠良代表”的岳飛,讓一代代人獲得道德的泄憤,復雜的歷史悲劇卻在歷史道德圖景中簡化:歷史變成了道德的沖突,歷史的悲劇似乎都是奸邪小人們的惡作劇;歷史情境中的人物無奈被忽略,政治制度的致命缺陷更無人思考,一代代的政治文明也就并不因為道德的審判和義憤而有多少進步。
所以,在秦檜“跪”向岳飛后,國家羸弱和英雄慘死的故事繼續發生,袁崇煥的結局比岳飛更慘,清軍的揚州三日比元軍的屠殺更甚至,而后世的吳三桂、奕山、汪精衛比秦檜有過之而無不及。讓秦檜“站起來”,其實也是讓普通人在道德義憤之外,超越傳統的歷史道德圖景,看到更加復雜的歷史政治文明、社會制度缺陷和獨裁政治下的人生無奈,這些內容的認識才能促進歷史進步,對歷史人物的評價才能更加豐滿和全面。人的尊嚴沒有歷史限制,關照歷史形象在今天的時代中的尊嚴,讓秦檜藝術化地“站起來”,是對現代社會個體尊嚴文化的滋養。
畢竟,與秦檜形象幾百年受辱相應的,是中國人動輒被迫下跪與跪姿中受罰的被侮辱命運同樣持久。所以,秦檜“站起來”的藝術展現,并不是要改變西湖邊的作為歷史文物的跪像,而是提醒我們在觀念和歷史意識中讓所有中國人站起來,只有這樣,在民族大寫的我“站起來”后,小寫中國人的“直立過程”才能在每一個細節上全部實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