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母是保齡侯史公之長女,榮國公賈公的長子賈代善之妻。賈母嫁入賈家時,賈家正值鼎盛興旺之巔。賈母以重孫媳婦的身份一路走來,成為坐擁榮寧二府最高權威的老封君。從賈家的鼎盛之巔到蕭疏衰敗,賈母經歷過的世面,見識過的人物,處理過的家事,無人能出其右。
賈母聰慧絕倫,做起事來,往往不顯山不露水,卻直指目標;又善于隔山打牛,化物無形,卻直擊要害。賈母一次次使用她的“無影掌”,保護著寶貝心肝兒外孫女林黛玉的母親賈敏去世后。賈母的不測之智,讓人嘆為觀止!正月十五之夜,賈母在大花廳上擺酒設家宴,榮寧二府各子侄孫男孫媳皆到。此外,賈母還請來眾族中親戚。
大花廳上隆重喜慶,熱鬧不已。賈母命寶玉給在座的姐妹們斟酒,且命她們一飲而盡。寶玉領命,一一按次斟酒。至黛玉前,黛玉偏不飲,反倒拿起酒杯,放到寶玉唇邊。寶玉一氣兒飲干,黛玉笑言多謝。林姐兒就這么隨性任情,在大庭廣眾前秀了把恩愛!可是,這么高調的行為,眾人會怎么想?
想來是,剎那間周圍安靜了下來,氣氛也有些凝結。賈母肚里的蛔蟲、水晶心肝玻璃人鳳姐立刻出手救場。鳳姐笑著說,寶玉呀,別喝冷酒,小心明兒寫不成字,拉不成弓。寶玉不知鳳姐之意,傻傻地回了一句:“沒有吃冷酒。”鳳姐又笑著說:“我知道沒有,不過白囑咐你。”看來救場效果不大,只是暫時打破了些沉悶。
姜是老的辣,還需老祖宗賈母出手。王熙鳳,金陵十二釵之一,賈璉的妻子,未見其人,先聞其聲善于察言觀色、機變逢迎、見風使舵,深得賈母和王夫人的信任,是賈府的實際施政者吃過家宴,本該繼續聽戲,賈母卻命將戲暫歇,令說書人來段新書。以賈母的高超藝術審美能力,沒有她不知道套路的說書,她就是要借批套路,為黛玉撐起一把庇護大傘,為寶黛的兩情相悅正名。賈母如是說,“這些書都是一個套子,左不過是些佳人才子,最沒趣兒。
把人家女兒說的那樣壞,還說是佳人,編的連影兒也沒有了。”“編這樣書的,有一等妒人家富貴,或有求不遂心,所以編出來污穢人家。再一等,他自己看了這些書看魔了,他也想一個佳人,所以編了出來取樂,如今眼下真的,拿我們這中等人家說起,也沒有這樣的事,別說是那些大家子。”(第五十四回)賈母借此說與在座的聽:你們不許胡亂猜疑寶玉和黛玉有什么私情。我外孫女一派豪門貴族的大家閨秀氣派,知書達理;
她和寶玉是我定了的,不許誰嫉妒她而說閑話。賈母這邊剛剛說過我們家的女孩們從來不聽“才子佳人”、“私定終身”的俗套子書,一邊又攆走賈珍等男性,攜眾女眷到暖閣內,命寶琴、黛玉、湘云三人緊挨著自己坐下,一口氣點了四套艷曲:《牡丹亭》中的《尋夢》;《西廂記》中的《惠明下書》;
《西樓夢》中的《西樓·楚江晴》;清朝艷情禁書《燈月圓》中的一套曲子。這些無一不是“才子佳人”“私定終身”的曲目。賈母待黛玉非同一般,不僅直接把迎春、探春以及惜春三個賈氏的正宗孫女比下去了,而且幾乎是跟寶玉平起平坐不唯如此,賈母還當著眾姐妹的面,說起她十來歲時,在爺爺的小戲班里,賞聽《西廂記》的《聽琴》,《玉簪記》的《琴挑》等。隨手挑幾句《聽琴》的唱詞,看看是否能撩撥你?“自見了張生,神魂蕩漾,情思不快,茶飯少進。早是離人傷感,況值暮春天道,好煩惱人也呵!
”“昨宵個錦囊佳制明勾引,今日個玉堂人物難親近,這些時坐又不安,睡又不穩,我欲待登臨又不快,閑行又悶。每日價情思睡昏昏。”林妹妹瀟湘館里春困發幽情時,也來了句“每日價情思睡昏昏”呢。再挑幾句《琴挑》唱詞:“更深露深,獨坐誰相問。琴聲怨聲,兩下無憑準。翡翠衾寒,芙蓉月印,三星照人如有心。露冷霜凝,衾兒枕兒誰共溫。”這就是書生潘必正借琴聲挑逗道姑陳妙常(開封府丞陳家閨秀,逃難皈依佛門),陳妙常佯裝大怒。
其實,兩下里都早已動了情。賈母剛剛破陳腐舊套,怎么又大談且點奏才子佳人、私定終身的艷曲?這還是隔山打牛的招數。賈母想表明,郎才女貌,兩情相悅這一套東西,亙古不變,人之常情。誰要對我外孫女黛玉有微詞,先沖我來。十五之夜已過四更,守夜即將結束,賈母命放煙火。
畢駁之聲中,賈母疼惜黛玉稟氣柔弱,獨將黛玉摟在懷中。在陣陣煙火花炮聲中,賈母或許在黛玉耳邊柔聲說:“別怕,什么都別怕,有外祖母在。”第五十四回,黛玉正月十五夜,眾人前高調秀恩愛。寶玉也不落下風,僅隔兩個回目,第五十七回,寶玉就以呆死狀向眾人攤牌:若沒了林妹妹,我就不活了!你們看著辦吧!一個春日,紫鵑試探寶玉:黛玉最遲秋天就會被林家人接走。
寶玉立刻犯了癡病。奶媽李嬤嬤大哭著說寶玉不中用了,襲人到黛玉處亂了舉止地哭喊道:“(寶玉)只怕這會子都死了!”一時間,眾人皆知。寶玉這一鬧,寶黛生死戀情赤裸裸得展露在眾人面前。寶黛已沒有退路,同時,黛玉也站在了輿論的風口浪尖。看看眾人的反應,“幸喜眾人都知寶玉原有些呆氣,自幼是他二人親密,如今紫鵑之戲語亦是常情,寶玉之病亦非罕事,因不疑到別事去。
”(第五十七回)“不疑到別事去”?曹公這里是正話反說。他恰恰在告訴讀者,黛玉的處境很尷尬,甚至是危險。寶玉恢復正常后,賈母便親自來看視黛玉,“囑咐了許多話。”都囑咐了什么?曹公又惜字無言,但曹公往往是背面敷粉,寫此注彼。讀者由此可以推斷出賈母是如何囑咐黛玉的,并能從彼處找出佐證。賈母告訴黛玉,因為有皇妃支持“金玉良緣”,外祖母也不便執拗。
當下有個好主意,寶貝外孫女,你好好聽來。你且認薛姨媽為娘,由她提出你和寶玉的婚姻大事,這樣皇妃就沒什么可說了。至于薛姨媽是否同意,黛玉呀,你不用操心,外祖母自有辦法。賈母的確是榮寧二府最高權威者,但面對皇妃孫女賈元春,她亦是奴才。元春省親時,換了大妝至賈母處欲行家禮,賈母等人惶恐的是跪止不迭呀。
省親后不久皇妃站在王夫人一邊,支持金玉良緣,賈母一直在瞅時機,她要用她的“無影掌”突破層層障礙,將紅線牽至寶黛之手。機會來了,這個契機便是邢岫煙。賈母匠心獨具,使出聲東擊西的招數。賈母先是硬作媒人,越過邢夫人,將薛姨媽看中的邢岫煙說與薛姨媽的侄子薛蝌;
還命賈珍之妻尤氏代她料理婚事,令尤氏把事情辦得周周全全來回她。然后別有深意地笑問薛姨媽,給多少謝媒錢呀?薛姨媽也不糊涂,笑回道:“這個自然的。縱抬了十萬銀子來,只怕不稀罕。”(第五十七回)賈母從來不缺錢,薛姨媽知道賈母要的是“投桃報李”。
于是,薛姨媽剛定下邢岫煙為媳,就跑來看黛玉。瞧瞧,哪有老輩主動去看小輩的,且黛玉并未在病中。黛玉牢記外祖母的囑咐,瞅準時機對薛姨媽說:“姨媽既這么說,我明日就認姨媽做娘,姨媽若是棄嫌不認,便是假意疼我了。”(第五十七回)賈母調教出的林姐兒靈得很呢,前一秒還流淚傷嘆寶釵在薛姨媽懷里撒嬌故意刺她的眼,后一秒鐘就笑著認薛姨媽做娘。
瀟湘館里的下人婆子們也乘熱打鐵:“到閑了時和老太太一商議,姨太太(指薛姨媽)竟做媒促成這門親事(指寶黛)是千妥萬妥的。”(第五十七回)薛姨媽只好苦著心說,我若出面保媒,老祖宗必定歡喜。賈母疼惜寵愛黛玉,時時為她遮風避雨,用自己的權威和智慧護佑著黛玉。可是,薛寶釵來賈府不久,賈母為什么單單要替她作生日,惹得黛玉不自在呢?賈母獨自蠲資二十兩,命榮國府執行總理鳳姐置辦寶釵的生日。二十兩?
夠當時的莊稼人用度一年的了!別急,對比一下鳳姐過生日。賈母提議湊分子,共湊了一百五十兩銀子,還不算榮國府大管家林之孝家為首的底下人的分子,加起來少說也有二百兩銀子!所以面對賈母為寶釵過生日蠲的二十兩銀子,鳳姐打趣賈母:“既高興要熱鬧,就說不得自己花上幾兩。
巴巴的找出這霉爛的二十兩銀子來做東道,這意思還叫我賠上。”“這個夠酒的?夠戲的?”(第二十二回)鳳姐是極懂賈母的聰明人,聽了這番調侃,賈母是大笑不已。因為賈母是愛熱鬧之人,只是借著寶釵的生日帶著眾姐妹開心玩一場罷了,而且,還更有其他深意。黛玉尚不知賈母真意,只是醋意滿滿。生日當天,王夫人、薛姨媽及眾姐妹都早早到賈母的上房吃酒聽戲,偏偏不見黛玉。
寶玉忙拉了心中不自在的黛玉來。賈母秒懂黛玉的心思。在點戲時,先讓小壽星寶釵點,再讓為壽辰操勞的鳳姐點。接下來,把大嫂子李紈、三春姐妹、湘云、寶玉都繞過,命黛玉點。還說了一堆寬慰黛玉的話:“今日原是我特帶著你們取笑,咱們只管咱們的,別理他們。我巴巴的唱戲擺酒,為他們不成?
”(第二十二回)賈母畫外音:“寶貝外孫女呀,別不自在了。外祖母不過是借寶釵生日帶著你們熱鬧一場,尤其是帶著你,替你解解悶。春日到了,別老窩在屋里。乖了,寶貝。”元春省親后,每月逢二六日,王夫人等皇妃眷屬獲準入宮看視。每每看視時,王夫人不知在皇妃女兒耳旁說了多少金玉良緣的話。
否則,和皇妃只有一面之見的寶釵,怎會在端午節,獨享和寶玉一樣的的賞賜?黛玉每每為金玉良緣和寶玉置氣,賈母怎能不知。賈母借給寶釵過生日,遞話給王夫人薛姨媽:我并不是給你們的寶釵過生日,更不是看你們姐倆兒的面子。
不然,何以在黛玉謙讓薛姨媽王夫人點戲時,賈母說出那樣的話來。雖是玩笑,黛玉點了戲后,寶玉和眾姐妹依次也點了戲,賈母還真沒讓薛姨媽和王夫人點戲。不是要把一部紅樓讀出斗爭學的味道,而是曹公前八十回,各處照應極強,用筆簡練縱放,用意卻深遠豐富。曹公的意圖不是明確擺出來的,在曲折隱晦朦朧中方顯其本意。這也使得一部紅樓像是一口深邃的蘊含著傳統美學的千年古井,乍一眼看不透,不看又有一種無形的力量促使你走至井邊一探究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