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方力鈞是著名的當代藝術家,他的標志是“光頭”,留光頭,也畫光頭,一畫十好幾年,從圓明園畫到宋莊,和他的“光頭”們一起見證了中國當代藝術的變遷,以及藝術家們生活的變化。說實話,作為一名普通的觀眾,看到他的作品,曾覺得十分無趣,對他十幾年專注同一題材不免心存懷疑。但是,在這篇訪談中,畫家十分理性的思考,可以回答這一疑問,并為我們開啟理解當代藝術、理解藝術家生活的一扇窗子。

個展速寫:光頭集體亮相在無數留著光頭發型的人中,畫家方力鈞無疑是相當著名的一位。從八十年代末起,那些與他本人在似與不似之間的光頭形象不斷出現在他的藝術作品中,而他早期的油畫《打哈欠》,以一個歪著嘴打哈欠的光頭形象登上了當年美國《時代周刊》的封面,甚至被評論界貼上“喚醒中國當代藝術的一聲吼叫”的評語,著實比章子怡、李宇春早火爆了許久。遺憾的是,這個中國土生土長的“光頭”明星,卻一直是墻里開花墻外香。

盡管方力鈞的作品在海外的拍賣市場上賣到了一兩百萬元,已經成為當代藝術界最具影響力的中國藝術家之一,但是老百姓中能叫出他名字的卻沒有幾個。日前,在剛剛落成的北京第一家民營美術館———今日美術館的新館中,方力鈞舉辦了他在國內規模最大的一次個人展覽,首次讓光頭們在老百姓的視野中“集體亮相”。走近展廳,你會感到自己陷入光頭的包圍,其中不僅包括方力鈞早年創作的、如今難得一見的“水墨光頭”,還有大量新作。

記者發現,這些新作體量都超大,包括由一萬多個金色小光頭,表情各異地排列一地,組成的裝置作品。還有他歷時三年創作的巨幅油畫《2004———2006》。在這幅長35米,高4米的油畫長卷中,方力鈞的光頭們沒有了以往夸張的表情,他們面帶憂傷地隱現在云端。而在展廳入口處,無數光頭小人彎腰躬背,沿著細玻璃絲組成的路徑向12米高的展廳屋頂盤旋爬升,被方力鈞戲稱為“排隊上天堂”。

如此種種,大有讓光頭“登峰造極”的感覺。最有意思的是,方力鈞展出了仍在創作中的雕塑“中國當代文化名人系列”,包括栗憲庭、崔健、顧長衛、洪晃等在內的上百人被他用真人翻模制成金光閃閃的頭像。而為了保證模特們的安全,方力鈞用自己做試驗,最終采用了“鼻子里插上兩根管子出氣”的方法,在每個人的頭上糊上厚厚的石膏制作而成。

環顧這些作品,你會感受到藝術家豐富而靈動的創作理念,然而,方力鈞本人解讀自己的作品卻格外地惜字如金。在為其個展舉行的新聞發布會上,他非常沉默,自始至終在折著紙飛機。光頭之方力鈞去采訪之前,一直聽說方力鈞工作室之大,可以“修理飛機”。當記者來到位于通州宋莊小堡村他的工作室后,感受最深的卻不是房屋之大,而是被爬山虎覆蓋下,整個院落之靜謐。
比起宋莊畫家村出名之后,無數藝術家蜂擁而至大興土木裝修豪華工作室,方力鈞的“地盤”顯得十分樸素。它藏在小巷深處,一扇暗紅的鐵門上沒有任何標志。在工作室中,也沒有任何能和“豪華”沾上邊的事物,比較奢侈的當數一些古董家具被直接拿來使用了,放著顏料雜物。洗手間中,一個雕刻精美的古董臉盆架也物盡其用,上面放置著兩個好像是七十年代家庭常用的白色搪瓷洗臉盆,看樣子也“正在使用中”。我們的談話自然從“光頭”開始。
■六七個泛著青光的“大光頭”,差點把搞軍事化管理的校長氣暈,這成了我對光頭的初步印象:叛逆記者:所有人都很關心,你作品中的“光頭”形象究竟是怎么產生的?是蓄謀已久,還是靈光一現?方力鈞:其實很長時間我也在想,為什么畫光頭那么順手那么合意?現在追溯起來,這事情應該起源于我讀中專的時候。當時我們都是十六七歲的孩子,是最好動的時候,可是新來的校長硬要一切都采取軍事化管理,不僅把校園四周的墻上都拉上了鐵絲網,規定每周大部分時間不許我們走出校園,還在一天課間操的時間把我們幾個頭發比較長的同學都叫過來,讓大家下午必須去理發,男同學的鬢角不許超過上耳際。
實際上這個規定不太科學,因為發線其實是在耳際之下,這樣理發不出一周頭發就又長長了。于是一個同學出了個餿主意,干脆剃成光頭算了,省得第二天還得被批評。結果第二天課間操點名的時候,一下上來六七個泛著青光的“大光頭”,校長看到差點氣暈過去。這件事形成了我對光頭的初步印象———它對于正統的、認為規定的、體制的東西是一種叛逆。
記者:你認為光頭代表叛逆,是嗎?方力鈞:它對于我個人的經驗來講更趨向這一種性質。■偉大的、丑惡的、中性的形象都可以是光頭,而且畫光頭容易引人注意記者:那么,來源于個人經歷的光頭如何“升華”成你作品中的符號?方力鈞:它是感性的、直覺的,在那一刻只有這種想象才能對應你心里面要傳達的信息。理由并不知道。此前我也嘗試過各種表現形式,直到1988年我看到了一組太行山農民的照片,發現把他們的頭發去掉,正好能對應我當時的心里感受。接下來我需要找出理由來說服自己和說服觀眾接受———我把光頭理解為一個曖昧的形象:軍人、犯人、最偉大的和最丑惡的形象都可以是光頭。
在我們的文化中,和尚、尼姑這種中性的形象也是光頭,好像它可以對應所有不同的角色。還有一個潛臺詞就是,當一個年輕藝術家需要創造一種形象引起別人注意的時候,光頭是一個比較好用的形象,能在一大堆作品中跳出來引起別人注意。我還發現了一個現象就是,雖然光頭作為單獨的形象會很突出,但當它作為群體出現時,那種個性就會消失。這個理由對于我是強有力的,那就是每一個人作為個體在整個社會中被忽視、忽略的感覺對于我們這樣文化背景下的人是比較強烈的。
記者:你本人也是光頭發型,不免讓人對你的作品產生“自畫像”的聯想。實際是否是這樣呢?方力鈞:不是,它們只是一種符號、一種抽象而已。光頭不斷出現的意義并不是在為張三李四畫自畫像,我一邊在實踐一邊在想,究竟是什么使我為光頭著迷?要知道作為中央美術學院的畢業生,畫幾縷頭發、寫生一個人像并不是什么難事,但如何去寫生一個社會的狀態?這要看每位藝術家的著眼點是什么。比如說當一個個體在整個社會背景下是被忽視的,我們卻把他的肖像拿出來做一個放大性的描繪,那么它給外界給歷史的一個印象就是每一個個體在那個時代是得到尊重的,那么在這種局部寫實的過程中,就歪曲了當時歷史的狀態。
畫家還有一種可能,就是表現個體的真實情況,把個體在社會中的關系做準確地描述。所以我寧可把自己從對張三李四的描繪中脫離出來,而去關注一下這種關系的架構,這樣就更符合我對藝術的理解。■我的光頭一直在變,可不知為何大家總看不到記者:以美術評論家栗憲庭先生為代表,你的作品被定義為“潑皮無聊”的“玩世寫實主義”,你自己如何看待這樣的概念?
方力鈞:實際它是形成于上世紀九十年代初的一個概念,一直被延續至今,目前還沒有更恰當的詞來替代它。表面看,這好像是個不太嚴肅的詞,但它的內涵在我看來是很嚴肅的,是歷史的必然。在那個剛剛擺脫了大家都穿藍衣服的年代,如果畫畫不對照模特寫生,只看照片,都會被認為是不嚴肅的創作。
生活中,潑皮和玩世有太多的體現,瑣碎得像吃火鍋的調料,但它更多的是學術上的含義。記者:你的光頭一畫就是十多年,甚至有些人認為你只會畫光頭。在你個人看來,光頭是階段性符號嗎?還是將來會改變?方力鈞:我把光頭賦予了各種表情,這是自己不能控制的,就像從年輕變衰老一樣。
有人認為甚至很怪異,但人生本來不就是很怪異的嗎?實際這么多年來,我的光頭就沒有停止它的變化,可不知為何大家總看不到,真是很無奈的問題。我想如果光頭還能表現我想要傳達的主題,我不會刻意去改變它,但我不會把光頭變成自己的一個陷阱。飲食之方力鈞與囿于工作室的藝術家不同,畫家方力鈞好像格外戀戀紅塵,繁忙的創作之余還開辦了兩家品牌餐廳———茶馬古道和岳麓山屋,目前它們已經成為京城小資和藝術青年們聚會的熱點場所。
說起吃,從圓明園走出來的畫家們都很有感覺,“吃”包含了他們太多的回憶。當年,方力鈞從中央美術學院畢業后把鐵飯碗給扔了,一頭扎進圓明園的他一度被“吃”所困擾。因為沒錢,他有過“蹭飯”的經歷,據說最困難的時候,曾經很長時間他就靠“醬油拌面條”度日。當時和他在一起的圓明園藝術家們的最大理想就是———能有錢儲備足夠一個月吃的掛面!到今天,一幅方力鈞的畫已經不知道能夠買多少噸掛面。“吃”仍然是藝術家關心的主題之一,但它對方力鈞的意義已經有了根本的改變。
■我更希望食“人間煙火”,脫離現實的“藝術生活”是非常黑暗的記者:生活中你是一個美食家嗎?是因為“嘴饞”才開辦了這么多餐廳?方力鈞:我不知道該怎么定義自己。中國人好像都挺好吃,每一次當我想吹牛,說自己是一個美食家時,我腦子里就會翻出許多比我更貪吃,更能鑒賞美味的人。
每當我說自己是個不貪吃的人時,我頭腦中又會出現更多比我吃得更簡單的人。至于為什么在中國眾多菜系中首先選擇了云南菜和湖南菜作為主打,很大部分原因是因為我在云南有工作室,曾經在那里畫了兩年畫,回到北京后很想念云南菜,就和我的搭檔一拍即合。到現在,兩家餐廳中的一些核心菜,比如過橋鱸魚、手撕小鱉等,都是我們從當地帶來的菜式。
每個藝術家對生活都有自己的夢想。有人向往那種自由、解放的生活,做不食人間煙火的純粹的藝術家,向凡高、高更呀,都是榜樣。而我更希望在一個正常人的基礎上、一個正常人的思維和生活狀態里面看自己能夠做出什么樣的藝術。
一名藝術家長期在工作室里面,容易漸漸脫離現實,在想象中完成自己的創作,對我來講這種“藝術生活”是非常黑暗的,是不可以接受的,我更想體會一個普通社會的人的需求和心理。■本來大家是準備在那兒吃一頓的,在吃的過程中藝術品不斷出現,是大家必須面對的,事實上它被大眾接受了記者:聽起來好像是當代藝術家“體驗生活”的另類方式。但作為一家餐廳老板,你覺得自己的餐廳和別的餐廳究竟有何不同?
方力鈞:從我個人來講,開餐廳賺錢的考慮就不像別人開餐廳那么重,而承載的其他使命更多一點。首先,我想通過餐廳讓自己保持一種正常人的心境,必須面對不同的人和事。這一點從具體事情看是會很煩人的,但從整體看它是很“滋養人”的,他使一個人在整個生命中,在整個社會中能體會和玩味的東西更多,創作的感受更飽滿更豐富。還有就是餐廳剛開始做的時候,中國的當代藝術還沒有像現在那么豐富活躍,要在美術館做個展覽也是很難的一件事情,對觀眾來講還要在特定時間去看才可以,在我看來成本很高,而成本越高越難讓大家了解當代藝術。
我就想換個思維———我們這些人能不能抱著作品,追著那些對藝術不感興趣的人,讓藝術成為生活的一部分,讓大家習慣生活中有藝術在身邊?我覺得開餐廳是個比較好的方法。本來大家是準備在那兒吃一頓的,但在吃的過程中這些藝術品不斷出現,是大家必須面對的。事實上它被大眾接受了,也滿足了我們當時的一個愿望。
我希望它盡可能避免一種格局,打個比方:好像社會是一塊鐵板,當代藝術只是邊角上的一小塊,沒有機會滲透其中。我總覺得,如果當代藝術能變成空氣里的氧氣的時候那是最好的———我們都呼吸氧氣,但很難抓出空氣里的一部分說這是氧氣,哪一把是二氧化碳。
當代藝術是關心當下人的生存狀態,如果當代藝術只能到變成古董時才能被人看到,那它就失去現實意義了。我盡可能地在它剛剛完成時就能和社會發生關系,雖然通過一兩家餐廳去傳播它能量是有限的,但如果我們每個人都盡自己的一點點努力,那整個社會的局面就會有所改變。
記者:可是有人覺得,藝術品總應該陳列到美術館里吧,放在餐廳好像有點“掉價”?方力鈞:多么高貴的藝術品都沒有天生給它一種比人的生命、比與人交流的可能性更高貴的權利。所以說藝術品所謂的高貴,我不知道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是那些有特權的人附加給它的?對于我而言這是不存在的一個顧慮。對于我們這樣的藝術家,我們知道自己在社會中的地位,知道自己發展的歷程,也從來沒有享受過什么特權,所以我們不知道自己創造出來的藝術品是“高貴”的。
藝術之方力鈞著名藝術評論家栗憲庭在對方力鈞作品的評論中指出,“無論是追求高純度色彩感覺,還是人物造型的單純,筆觸的不露痕跡,以及不管他的光頭人物多么潑皮,都讓人感覺到他骨子里的那種冷靜和理智最終在起作用。
”也許正是源于這種對繪畫的理性控制,采訪中方力鈞告訴記者,與當今廣大人民群眾的審美不同,他熱愛的畫家中并不包括凡高,甚至覺得“藝術的發展到了凡高這里來了個大轉彎。許多人助長了一種風氣,就是藝術家的創作越原始、越動物性越好。”他承認,“像凡高這樣的藝術家,對于我個人其實是最不喜歡的一種類型。”原因是“他太像一種沒有文明的野生動物,全憑自己的原始沖動來創作,好像把人類的智商都拉低了,以一種低標準來做藝術,很無聊。做藝術的原始沖動本來是很可貴的,它可以讓藝術更豐富的,但如果被無限放大就很可怕。
”那么,在方力鈞眼中,當代藝術的訴求究竟應該是怎樣的?作為中國藝術家,他創造出的這些光頭又究竟價值幾何呢?■一旦錢和藝術品價格成為你的陷阱,那就得不償失了記者:你的作品在國際市場上一直很受歡迎,價格頗高,你覺得這是否能證明你作品的藝術價值?方力鈞:我覺得藝術品有商品的屬性,從這個角度當然它的價格越高越好。但是從另外一個角度來說,商品屬性永遠只是一部分,可以說這是一個見仁見智的問題。每個藝術家的夢想是不同的。
至于我的夢想,打個比方來說,盡管作為人類每個人長得好像都差不多,但細分起來有的人是老虎,有的人是老鼠,那么老鼠最高興的事情就是發現自己還沒有被老虎吃掉,而老虎最不高興的事情就是自己最想吃到的東西還沒有吃到。所以每個人的動物屬性不一樣,會影響到他自己的思想和選擇。我想我是老鼠,所以當別人還沒有抓住我時,我還生活在自己最理想的狀態。
錢對我的藝術創作來說是最基礎的保證,否則連一些創作的原料成本都付不起。那么如果它超出了所需要的基本范疇之外,比如錢變成一種危險品的時候,它會給你造成麻煩的時候,那我們就應該警醒了。一旦錢和藝術品價格成為你的陷阱,比如你不能改變你作品的風格,比如你不能對你的畫廊和你的顧客說“不”,你不能按照自己的意愿去行事,那就得不償失了。
其實我們人生向前走每一步都有可能是陷阱,因為人生是越走越窄的。比如我們沒出生之前,有可能是男的也可能是女的,有可能是長得美也可能丑。上大學之前你可能可以選擇任何一個專業來學習,但上學后你只能固定在一個領域之內。還有就是談戀愛之前,你原則上可以與任何人戀愛,但之后即使你天天換朋友,也只能換那么有限的幾個。結了婚之后,能選擇的生活就更少了。
我們就在這樣一個很悲哀的過程中,再把能得到的東西限定一下,那么就更令人悲哀了。作為一個畫家,本來他可以把一個東西畫得非常好,最后別人一拍巴掌說,你太會畫了,這個畫家就今天畫一塊朽木,明天畫一塊青石這樣永遠進行下去炫耀自己的技巧,他就掉進了一個陷阱。所以,我永遠不能喪失這種警惕性,我不能被某些事、某些利益捕捉住,我所做的事情是如何把自己的空間擴大,而不是讓一件事就把我按在陷阱里。
■如果作品受到觀眾集體質疑,那么你應該痛痛快快地承認,你失敗了記者:現在大家提到方力鈞的名字,都會加上“著名”一類的形容詞。對于你個人而言,成名的感覺如何?方力鈞:當你當時受益于某種形象,那么你也就被那種形象覆蓋了,這是非常無奈的事情。在你沒有獲取這種名聲之前,你作品中一些好的東西被忽視了,但成名之后,作品中沒有好的地方卻被發現了。
因此,出名這件事的影響是雙面的。我希望把別人對我的態度的影響降到最低,因為這不是我關心的主題。我關心的是能夠讀懂,或者努力去讀懂作品的人,這才是我的主題。對于任何一個藝術家來講,實際都存在一個可以交流的觀眾群,那么如果在某個場合,藝術家的作品受到觀眾集體的不理解或者集體的質疑,那么你應該痛痛快快地承認,在這個時間在這個地點,你的作品是失敗的。你沒有找到你要找的觀眾,或者說你沒有把你要表達的意思表達出來。對于我個人,就是要把這種在一時、一地的成功的感覺或者失敗的感覺降到最低,然后按照自己正常的工作狀態去工作。
在經濟上獲得保障之余,我希望盡可能多的人能看到作品,進入到關于這個作品的討論中來,如果能實現,那就是我最大的成功了。有人認為,賣的錢越多意味著作品越成功,但那不是我的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