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式家具把浮雕、高雕、圓雕、立體雕等各種雕刻手法運用得淋漓盡致。圖為一位女工正在雕刻美麗的圖案。讓人大飽眼福的紅木家具和西關小姐。特色廣式家具用料寬大,不管腿足的彎曲度有多大,一般不使用拼接做法,而喜用一木挖成,凳腳的造型一般為虎爪或獅頭。
造型莊重典雅,對鑲嵌的大理石十分講究,有天然的云彩、飛鳥等紋路,大理石的質地是家具檔次的重要體現。裝飾雕刻以西番蓮紋、西洋卷草紋為主,追求線條柔婉與雕刻精工細作,有的雕刻面積高達80%以上。相比之下,蘇式家具講求清雅,一些地方使用拼接木材以節省用料。有評論說,蘇式家具有文人味,廣式家具有財主氣,京式家具介于二者之間。
木作無論是用料的粗細、尺度,線腳的方圓、曲直,還是榫卯的厚薄、松緊,兜料的裁割、拼縫,廣式家具木工工藝都可以做到料份和線腳“一絲不差”,兜接和榫卯“一拍即合”。木工行業中流傳著所謂“木不離分”的規矩,就是指木工技藝水平的高低,常常相差在分毫之間。雕花廣式家具裝飾的雕刻面積寬廣而縱深,磨工精細,把浮雕、高雕、圓雕、立體雕等各種雕刻手法運用得淋漓盡致,雕刻上表現物象的立體感和前后的空間感都較強,且吸收了西方藝術瑰麗的裝飾工藝,還注重鑲嵌藝術的發揮,綜合運用嵌木、竹、石、瓷等工藝,開創一代新風。
每件高檔的廣式家具,就是一件精美的雕刻作品。打磨廣式家具的制作中,有“三分做工,七分打磨”的說法。有的紫檀家具甚至是用竹片一點一點刮磨出來的。這種打磨工夫深刻入微,決不遺留半點空白,特別是那些細微、深凹之處,都能打磨得非常光滑柔潤。上漆用紗布蘸天然大漆,按照一定手法擦涂在家具上,待漆干了以后再進行打磨,如此反復數十次,出現鏡面般透明的漆層,顯示出美麗的木紋和色澤。像紫檀、紅木家具擦亮后,木紋清晰可鑒,表面呈現出一種柔和富麗的綢緞色澤。◎中國家具自古是舒適讓位于尊嚴,但廣式家具通過變革吸納了洋式家具的人情味◎光緒皇帝成婚前夕,廣東名匠梁埠被特地召入宮中,為光緒定制了大婚用的龍床◎今天,在四代相傳的廣式家具制作世家———楊蝦的作坊里,已經找不到本地工匠“瞧見沒有,這就是‘廣式兒’的!
看這材料,頂好,全是‘材料核兒’!”半世紀前京城家具老師傅的吆喝聲,至今仍在張德祥耳畔回響。這句胎記一樣的叫喊伴隨著他對廣式家具的癡迷,從未消退———那是剛解放的京城,年幼的張德祥在“魯班會館”里學藝,只要誰家的作坊收到一件廣式家具,就值得用最大的嗓門吆喝幾聲。
如今的張德祥,已是中國古典家具研究會的發起人、北京赫赫有名的古典家具收藏家。從未在廣東長期生活過的張德祥,自稱是廣式家具的舊相識,他說:“晚清以后的京城像走馬燈一樣變換著主角,金玉細軟帶走了,帶不走的桌椅床柜從王府貴族人家中散落出來,流入京城的古家具一條街,那時起,我便跟廣式家具成了故交。”半生癡迷中國古典家具的張德祥,腦海里的廣式家具身世最為不凡。它是中西方文化和審美碰撞下的產物,在繼承中國數千年家具工藝傳統的基礎上,廣式家具融合西方巴洛克和洛可可風格,較早實現了“中西合璧”。
或許,廣式家具的成功堪稱對西方審美的一次最早、最普遍的接納,遠遠早于后來中國人對西裝和西餐的全盤接受。在中西審美的對抗中,中西合璧的廣式家具青出于藍而勝于藍。廣州綺年華中西古董藝術品行的潘凝告訴我,清代乾隆以后,法國皇帝曾經向清廷贈送過西式家具,清帝也向西方采購過一定數量的西式家具,西洋家具進口風一直持續到鴉片戰爭。但廣式家具的老藝人們發揚了老廣“敢為天下先”的精神,率先將洋式家具的一些優點引入廣式家具,憑借主動革新贏得了這場不見炮火的爭奪。
張德祥也回憶說,辛亥革命之后,大量洋式家具涌入京津,但京城的達官貴人認為,洋式家具無論檔次還是價格都比不上廣式家具。收藏家馬未都說,中國家具自古是舒適讓位于尊嚴,古代家具工匠要嚴格遵循封建禮法的約束從事設計。《論語》中“席不正,不坐”的訓誡成為中國古代家具建造的法則,筆直的座背、木椅腳下擋腿的橫板在人們最疲倦的時候仍提醒著要“正襟危坐”。
但今天當你看到廣式家具時,卻絲毫感受不到威嚴和生疏———廣式家具幾百年前就通過變革吸納了洋式家具的人情味。洋務運動后,在西方文化的影響之下,中國人對人本主義的關注,潛移默化地投射到廣式家具的設計上:清代以前的桌臺桌沿都有攔水線,很硌手,廣式家具吸收歐式家具的優點讓桌沿有緩緩的坡度;廣式家具獨特設計的“角椅”改變了古代坐椅方方直直的取材,扶手彎曲,合乎人體結構;
為了適應南方漫長的炎夏,廣式家具又從云南運來大理石,獨創性地鑲嵌在背板上…楊蝦是目前廣式家具生產中唯一四代相傳的傳人,他在陵園西路的店鋪“名匠居”自2000年以后一直生意興隆。“生活好了,有錢了,不光是中老年人,許多年輕人都開始把舊的皮沙發換掉,買回紅木家具。”如同“恣意的奢華、任性的講究”是西關大屋的神髓所在,紅木家具內斂含蓄的特點,吻合著廣東人難以割舍的氣質和風格。
然而,廣式家具的百年不衰絕不是一種“舶來品”的勝利,它體現了一百年來廣東工匠精到的改良智慧,堪稱“洋為中用”在中國人日常生活里的最早實踐。其實早在清中期,廣式家具出現之后,就逐漸成為清式家具的代表,而以蘇式家具為代表的明式家具則成了昨日黃花,中國古代家具的最后輝煌落到了廣式家具身上。先是審美的改良。
蘇式家具黃黝色的花梨木,柔婉圓潤,在清中期以后已無法再滿足大清國子民的精神訴求,廣式家具紅得發紫的顏色暗合了帝國子民最后一絲揚眉吐氣的心理,成為清代家具的典型代表。清中期,封建王朝最后一次盛世呼之欲出,廣式家具的豪氣闊綽、精致繁復等特性,恰恰契合了“馬背上民族”的心理———昭彰權力、炫耀富有。據清代檔案記載,雍正年間就有羅元、林斌、賀五、梁義、林志通等多位廣東硬木家具名匠奉召進京供職。
光緒皇帝成婚前夕,廣東名匠梁埠被特地召入宮中,為光緒定制了大婚用的龍床。一時間,廣州工匠在京城的身價和受寵程度大大蓋過了蘇州工匠。再是生產的改良。楊蝦回憶說,清代廣州的家具行主要集中在濠畔街的幾條長街,那時的濠畔街鼎盛之貌“過于秦淮數倍”,從海外運回的巨大硬木干材,由本地“山寨”會分頭進行開料、抖榫、雕花,再到刮磨、上漆,最后分兩路銷售———出口或者轉銷內地。
昔日老廣州有一句民諺:“濠畔街是洋貨莊,西來初地的為內銷貨,西門口的是便宜貨”,道出了廣式家具百年前的產業化雛形。廣式家具堪稱百年前的“廣交會”———十三行里最大件的買賣。近百年的戰亂和運動,一度讓人們喪失了欣賞這種奢侈繁復的能力。直到1970年代初,政府大力提倡恢復傳統手工藝,積極出口創匯,廣州紅木雕刻藝人連六、招贊惠、胡枝、楊蝦等創作的十件一套“寶鼎床”被時任中國駐美大使黃鎮選中,帶到美國,成為直接由廣州出口美國的第一件家具;
隨后,廣州木雕廠的藝人們花了近兩年時間雕成一條精湛至極的“九龍床”,被德國客商以20多萬元的高價買走,為國家創收了一筆大外匯。現今“九龍床”的手藝已因老藝人們的逐漸離世,成為幾乎無法再現的經典。近十年,廣式家具迎來市場上的黃金年代。稀缺材料中所蘊含的財富機會,讓廣式家具再次走俏。
紅木市場在過去三年內,海南黃花梨從每噸50萬元,漲到了每噸250萬元,在那里,砍掉一棵野生黃花梨木,被視為槍殺一只大熊貓那樣的犯罪;印度紫檀的價格也翻了一倍多。“一根木棍一條金”,在這些心理的綜合影響下,廣式家具作為紅木家具中選料與工藝制作的典范,新千年后在現代人的生活里復蘇,同樣象征著現代人在財富、品位和審美上的復蘇。
不過,缺乏了虔誠心態的賞玩,現代人的嗜好容易陷入膚淺的跟風,廣式家具也埋下隱憂:首先,在楊蝦的作坊里,我已找不到廣東工匠,漫長的學徒期讓本地后生仔望而卻步,難道廣式家具的未來要指望外地工匠?其次,在紅木家具展銷市場,價格令人瞠目,但真正能反映廣式傳統手藝的已鳳毛麟角。楊蝦無奈地說,大型的機械化生產抹煞了人們對于審美細膩的辨識,“廣式、蘇式、京式的風格已經慢慢雜糅了”。張德祥有一個比喻:“家具如歌、家具如畫、家具如詩。”廣式家具以最為服帖中國人身體肌膚的曲線設計,塑成一尊尊最生活化的雕塑,從“西番蓮”圖案的首創,到今天座高變矮、座位加寬的改革,始終沒有脫離人們對變化的渴求,雕刻出廣東人百年生活旨趣的流變。
源于一絲懷舊,源于上等木材的保值增值,越來越多的中國人也買回承載著兒時記憶的古典紅木家具,但搬進的房子卻已是落地飄窗的西式洋房。這讓日漸走俏的廣式家具,始終帶著一絲涼意,就像重回繁華不再的西關大屋,雞公欖的吆喝聲,喚回了一些記憶,也喚回了一些失落。楊蝦說他害怕城市,千篇一律的高樓群變幻不出城市的親切表情,他渴望用家具———最貼近生活的雕塑,去喚醒人們對生活的親切感。
我也擔心,面對加速的生活節奏與層出不窮的娛樂方式,現代人的感官在輪番刺激后變得麻木,又在麻木中重復,我們是否還能用這一塊木板、一把雕刀來施展我們對生活之美的立體想象?是否還有精致細微的情感,去欣賞這一尊尊糅入了懷舊與靜思的生活雕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