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塑家徐光福有一間光線昏暗的工作室。四周都是鼠灰色的青磚素墻,只在屋頂的南坡上開有一片頂窗。夕照的光線在日落之前從頂窗上灑下來,正好投射在他躬曲的背和握著雕塑的爪子一般的雙手,他正趴在那兒打木雕。我不知他是什么屬相,只覺得他應該屬鼠。他打木雕的樣子儼然一只正在窺視木頭的紅鼠,兩眼熠熠發光地凸兀著。雕啊雕啊,鑿呀鑿呀,嘻唰唰嘻唰唰…
爛木頭就硬給弄成雕塑了。他的工作室不算小,密密麻麻亂糟糟的堆滿了雕塑。還有許多雕塑堆放在別處。徐光福就是這樣一位勤奮、靈光又有點苦拙的藝術家。他的雕塑全部都是這樣,就象農民種莊稼一腳一手親自搬盤出來的。徐光福,昵稱光頭,雅號光夫,來自川西雅安。雅安是一個大山環抱的水城。南有峨眉瓦屋山,北有邛崍山脈,東看泥巴山峰,西望二郎康定。都是名山圣峰,環抱四條清粼粼的江河:她們是支流噴江、雅河、周公河,然后匯入青衣江。
四條河靜靜地淌過雅安。風平浪靜、水波不興、光滑如玉。月光闌闌珊珊地輔展在小河上。寧靜的氛圍讓雅安人有了靜雅風流的遺風。光夫在這山大水豐的雅城中長大,孕藏了一顆敏感而又多情,傷感而又變幻不定的心。他的唯一的美麗多情的大姐被康定漢子溜溜地求了去,騎著大馬踏著白云出嫁去了康定,小光夫想念姐姐,哭啊哭啊,于是冒著風雪沿著馬幫的足跡西越二朗山,康定又成了他經常走親戚的地方。從小聽慣了康定情歌,在跑馬溜溜的山上豐沛的奶水中泡著成長。多情的種子不知不覺在年輕的靈魂中滋養出來。
徐光福上了四川美院雕塑系,從蜀地來到巴渝。見到了更大的大河長江和更矮的饅頭一樣一個接一個的川東丘陵,視野開闊了。學會如何把那顆埋藏太深難以萌發的種子發掘出來,只留下薄薄的一層土,讓他發芽。于是爆芽了成了藝術家,一枚看上去瘦弱卻生命力旺盛的嫩芽。光夫的作品多數與女性題材有關,但他并不具體地描述他生活中的事件和女性。只是在作品中有著與他痛苦與歡樂并存的情感歷程有關。
我與光夫打交道,還是在他學生時代。那時我也剛研究生畢業,在三年級以前他看見喜歡的女孩都要躲著走。一次,我帶他們畢業班去陜西華山采風。在登華山途中,光夫與另一女生一路奔走如飛兔,而另外一對學生情侶悠哉游哉象烏龜。只有另外兩個男學生跟著我,面對這龜兔賽跑的戲劇場面,我不知道是領他們趕前還是靠后。還是學生聰明,對我說:“老師,我們不當電燈泡了。
就我們仨,現場一人找一個伴。”說話間,正巧三位女士從山下爬山上來。兩位黃花閨女,一位老大嫂。學生說:“老師,那大嫂歸你了。我們替你招呼去。”話沒說完就喜笑顏開迎上去了。那位大嫂豐乳肥臀,走起路來滿身橫肉一顫一抖的??蛇€健步如飛。她屬于俺們村里的年青人的大姨媽那一輩。
我扭頭趕快跑。兩男生臉皮夠厚,一會就知道了兩位姑娘的姓名,一路上邊走邊對著山谷高喊姑娘的名字。吼唱陜北情歌。那喊聲歌聲在空谷中反復回蕩。前后的游客都以驚異的眼光看著我們。一路上笑聲不斷。光夫早己不見蹤影。從那時起我知道光夫己不是那個見著姑娘繞道走的小子了,他已變得很有女人緣。
一個真正的康定情歌孕育出來的瓜熟蒂落的情種。情種也是有歡樂有痛苦的。那個年代,光夫常常把我當作傾述對象,述說他的煩惱與憂愁。我常常靜靜地聽著,聽著,而且守口如瓶。光夫的歲月在四川美院的大院中悄俏地奔流,淌進黃桷坪,淌在巴渝田野的埂陌間,漲過秋池匯入長江,東去大海。其間他的足跡走過北京、上海、海南、西藏、巴黎…
歲月的流逝也讓他煩惱,讓他悔恨。時光怎么不打聲招呼就走了呢?做不完的農活啊!做雕塑苦?。】嗨疀]處說,一肚子的難言之隱找誰說去?光夫己經成熟,當然不能再找大老爺們傾述去。于是找到了難言知己。所謂難言知己與紅顏知己不同,紅顏知已屬于身心雙修的那種,難言知已是女性傾述對象,而只在傾述中神交,而絕不越雷池一步。
光夫如是對我說。這些年他創作了木雕系列、銀色空間系列、壓力系列、黃色記憶系列。唐俑擠壓系列。作品從當代一直伸延到對歷史的空間擠壓的探密。對空間與時間存在狀態的消解。時間和空間在擠壓中爆炸,碎片滿天飛揚,在光夫的周圍,在川美銀杏遍地的深秋庭院里,在藝術圈的七嘴八舌的言說中,象飄飄的雪花一樣飛舞,旋即又消失在風里,滲入大地無影無蹤。
光夫的性格有變幻不定情殤的一面,同時又有喜劇的一面。生活的沉悶讓藝術家弄出些事端來調侃生活。最近,年青的北方來的才子李占洋,喜劇興致大發,做了一尊雕塑,題名為《光福和妓女》。其它人看了,都說還真像光福。有人把看到的轉告了他。他聽了立馬打電話給李占洋:“占洋,聽說你做了個雕塑叫光福與妓女在一起,而且做得很象我。你毀我的名聲嘛。哪天我跳河了,我兒子要來找你要人哈!
”李占洋趕緊聲明“光夫,你別對號入座哈,哪個不知道你光夫從來不招妓女,我們都知道哇!都可以為你作證。雕塑是有點像你,但絕對不是做的你。你去河邊時呼我一聲。你前面下去我跟緊就把你撈上來。日子這么甜密,你好不容易熬成了大藝術家,眼看幸福時光已經來臨,香車美女都有了,尋啥短見呢?
”光夫見到我時很嚴肅地對我說,“李占洋說他做的不是我,真的不是我。妓院的門朝哪邊開我都不知道…”我回他:“要不要我在文章里替你鄭重聲明一下?!彼α恕T谛旃飧5摹饵S色記憶》作品中,他做了一系列女人體。每一個人體都在頭上穿一根棒,身上有一排乳房,少則六個,多則十個。我只在中東的雕塑中見過一尊古代多乳房的神像。
那好象是表現的神的恩賜,賜予我們豐碩的成果,像母親的乳汁一樣哺育我們。我問光夫,“你為什么要在女人身上做這么多乳房呢?”光夫回答說:“民間有種說法:婚前金有外地來的老爺爺老奶奶,婚后銀媽媽教我和奶奶做紅燒排骨,生兒生女豬第一反應就是找奶奶盛半碗大米。
孩子的爺爺或奶奶就會給親戚鄰居報喜就是乳房。我想表達女人的母性和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個人感受。”我看著光夫的《黃色記憶》,似乎從那瑩光透明的黃色人體中感受到了迷茫、充滿某種暗示性的語言,提醒我們去思考。在當代性暗潮洶涌澎湃的大河之上,一切都風平浪靜,一切都在傳統的框架下運作。
這種矛盾沖突中掩藏著的道德風暴、男女情愛的哀怨與麻木、艾滋病的侵蝕、家庭親情的淡化與重構,也許黃色記憶是一種吐說不清的焦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