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黎荔作為花匠的女兒,從小在父親的一個又一個森林公園里長大,家里也到處是花花草草,盆栽,水培,苔蘚,鮮切插花,形形色色的,書架上有各種園藝學植物學昆蟲學的又大又沉的書籍,還有父親制作的一本又一本植物標本和蝴蝶標本。我對蝴蝶標本最感興趣,也時常觀察父親的制作過程。
用撲網(wǎng)捉回來的各式蝴蝶,放在塑料袋里早已經(jīng)悶死。父親總是小心翼翼左手以鑷子夾取蝴蝶,然后右手用昆蟲針刺破蝴蝶的尾部,再用紙巾把流出的液體吸干,就這樣一只一只的處理好,都擺放在桌面。再拿出事先準備好的磚頭那么厚的工具書,書翻開輕輕地把蝴蝶夾在里面,夾取蝴蝶翅膀的時候,萬分小心,極其細致,手勢很輕很輕。
父親說,制作蝴蝶標本時,最重要的是保護好它的翅膀。蝴蝶晾干得差不多的時候,就可以在標本冊上按順序整齊的粘牢,完成后拿到外面陽光下曬曬,或一根大頭針穿過蝴蝶的身體,將其直接固定在木板或硬泡沫上,放進玻璃密封的標本盒,后者通常是對珍稀蝴蝶才采用的。
最后制作過程中,非常注重蝴蝶的展翅和整姿,除了紋彩斑斕的蝴蝶翅膀,把足、觸角和觸部都要舒展開來,還有手寫記錄蝴蝶的產(chǎn)地、學名和采集時間等等。那時候父親做蝴蝶標本都是純手工,整個自然干燥過程要一兩周,而現(xiàn)在制作蝴蝶標本,都是放進40℃的烘箱內(nèi)直接烘干,方便快捷。通過這樣的制作工序完成的蝴蝶標本,栩栩如生,形狀完整,色澤如故。在多風多雨多蟲蟻的南方,保存蝴蝶標本是不太容易的,我記得父親每年秋季要檢查一次標本是否蟲蛀和需要更換樟腦丸。
有時稍有疏忽,翻開蝴蝶標本冊的時候,就會揚起一股嗆人的粉塵,又有一些蝴蝶標本受損遭致破壞。所以,在我的印象中,家里的蝴蝶標本,總是一股濃濃的樟腦味或粉塵味。記得張愛玲在散文《更衣記》中說:“回憶這東西若是有氣味的話,那就是樟腦的香,甜而穩(wěn)妥,像記得分明的快樂,甜而悵惘,像忘卻了的憂愁”。想起父親樟腦味的蝴蝶,一只一只的就像飛舞的花朵,展開的翅膀上,各種各樣的鱗片組成色斑圖紋,散布錦瑟磷粉。
樟腦味的蝴蝶,飛舞在時光隧道多么遙遠的那一端啊!以前從未覺得蝴蝶標本是殘忍的,我突然感覺椎心的那一刻,是在讀了張愛玲的《金鎖記》之后。《金鎖記》刻畫了現(xiàn)代文學史上最復雜的形象之一曹七巧,小說中曹七巧鬼魅凄厲,如同一個瘋子,是一個被鎖在黃金枷鎖里的女人。在講究門當戶對的等級社會里,曹七巧以一個麻油店老板女兒的身份,嫁給了姜家殘廢的二公子成了正房奶奶,從此告別清貧卻平靜安詳?shù)纳睿鎰e小戶人家平凡的快樂,承受“玻璃匣子里的蝴蝶標本”的不幸。張愛玲以“蝴蝶”來形容喪失飛翔能力、失落自主空間的、鐵閨閣中形同幽禁的女性身體。
“她睜著眼直勾勾地朝前望著,像玻璃匣子里的蝴蝶標本,鮮艷而凄愴。”不知為什么,讀到這個句子時特別透不過氣來,我當時第一次明確地意識到,每一個美麗絕倫的蝴蝶標本,其實是死亡和密閉的,也是充滿悲劇性的,被隔離在春天之外,被隔離在心跳之外,就這樣永遠在封存在玻璃匣子里。為什么要制作蝴蝶標本?
幼年時我問過父親,父親回答說,蝴蝶標本具有很高的觀賞價值。花叢中的小蝴蝶,偶爾會飛近些,讓人以為就要抓到小蝴蝶了,但是下一秒,小蝴蝶又翩翩然飛開。蝴蝶的詩化意味在于,美麗是不能被束縛的,它永遠飄忽不定。但是人類貪戀這種美,對美的永無休止的探求,使蝴蝶歸宿為標本。只有死亡才可以封存蝴蝶的美,只有死亡可以到達純粹的完美。在遠離故鄉(xiāng)的千山萬水之外,在回望遙遠童年各種事物的一瞬間,我突然領悟到,不知世間多少女子絢麗奪目的蝴蝶之舞,最后都被封存在或大或小的玻璃匣子里,在歲月的流逝中指向一種平靜、一種安心。
很小的時候聽《梁祝》,看他們化蝶飛去,我便想,情癡的人來世不愿再做人,做人太苦,寧愿做一只蝴蝶于花間翩翩起舞。其實,做蝴蝶也苦。沒有蝴蝶飛得過滄海,它只有一對弱不禁風的翅膀,它只能活一個短暫的春天。如果蝴蝶依然在飛舞,那不過是被大頭針釘住的蝴蝶在死亡里飛。它們的生命飛成一個造型,那翅膀上鱗片的花斑,多像曾經(jīng)飛過的花朵和草叢,多像昨天忽隱忽現(xiàn)、有形無形的微風。
它們在紙上飛行,在玻璃匣子中飛行,帶著那支釘死它們的針的隱隱刺痛,沉默如一首歌的默誦。對這一切的發(fā)生,蝴蝶是無能為力的,蝴蝶畢竟是最脆弱的物種之一,這點也很像愛情。完美是不存在的,完美就是死亡,就是追尋死亡的過程,就是緩慢的成為標本的過程。